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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9章 晦日忽驚雪墮空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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晦日忽驚雪墮空(三)

“生我者父母,教我者師父”, 在這女尊男卑的古代, 師父的地位極高, 幾乎可與生身父母並列, 畢竟再造之恩,不可不顧。由師父指婚, 倒也並不少見。

但是對於徐三來說, 她絕不會任由羅昀插手她的婚事。

哪怕羅昀行將撒手人寰, 她也絕不會答應下來!

徐三緊抿薄唇,稍稍擡眼,看向坐在一旁的官家。那婦人卻是耷拉著臉, 面上沒甚麽多餘的表情,一言不發,看也不看她一眼。

徐挽瀾緩緩收回視線。她眼瞼低垂, 盯著地上磚紋, 也跟著沈默了下來。四下門窗緊閉,屋子裏黑沈沈的, 愁雲慘淡, 壓抑得幾乎讓人喘不上氣來。

徐三平日裏能言善辯, 巧舌如簧, 素有徐巧嘴之名, 然而此時此刻,面對將死的羅氏,她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。

她又能說甚麽呢?

羅昀是她的恩人, 如今已是氣息奄奄,命不久矣。旁邊更還有官家坐陣,她說的每一個字,都有官家記在心中。她當然可以像平常那般辯解,說些俏皮話兒,胡亂搪塞過去,但是官家又會如何想她?羅昀又要如何看她?

此時此刻,言多必失。有句話叫做大辯無言,或許沈默的抗爭,反而是最有力的方式。

她眼瞼低垂,沈默良久,羅昀自是看明白了她的態度。那婦人目眥欲裂,雙眼赤紅,死死地瞪著她,顫顫巍巍地指著她,聲音嘶啞,重又喚她的名字:“徐挽瀾!”

徐三眉頭緊蹙,才要說話,官家卻微微皺眉,轉過頭來,沈聲說道:“徐卿還不趕緊應下?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你師父替你如此打算,自然不會害了你去!”

徐三心下一嘆,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,便擡起頭來,清聲說道:“臣知道五娘與周內侍,早些年有舊仇宿怨,但是五娘也好,周內侍也罷,都是臣的恩人,對臣多有指教。臣若是厚此而薄彼,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輩?臣可以為五娘披孝送終,亦可以與周內侍交淡若水,此二者並不矛盾,因此臣不能應下,亦不願應下。”

她這番言辭,說的滴水不漏,甚是周全。官家聽著,也覺得羅昀這條,著實過分了些,不由微微蹙眉,瞥向羅昀。

羅昀沈默半晌,自嘲似地笑了。她笑容慘淡,微垂著眼,口中沈沈說道:“好。也罷。也罷。”

稍稍一頓,她又很是無力地低低說道:“那姓唐的呢?這一點可得應了我。那小子生得一副狐媚相,又是個纏人的性子,若是讓他當家做主,你這府邸,可就徹底毀了。”

徐三見她神色緩和,心上一松,含笑說道:“徒兒絕不會讓他當正夫的,這點倒是可以應下。”

羅昀扯了下唇角,隨即緩緩說道:“那薛菡之事呢?你是認得他的,知根知底,才貌雙全,品行賢淑,沒甚麽可挑剔的。”

徐三心上一沈,趕忙擡起頭來,巧聲笑道:“貍奴嘛,我自然是認得的,只是我跟他,也就遠遠見過那麽幾回,連他的模樣都沒瞧仔細過。再說了,人家比我整整小了七歲,不過還是個半大孩子,我若是娶了他,豈不是老牛吃嫩草,糟踐了人家孩子?”

薛菡小字貍奴,便是那長得像貓兒一樣的小男孩。他先前乃是宋祁的侍讀及玩伴,與他向來十分親近,只可惜自從宋祁生出奪嫡之心後,他打從心底厭惡薛氏子弟,便隨便找了個由頭,打發了往日的好友貍奴。

貍奴雖年歲不大,卻也是個美人胚子,五官俊秀,韶顏稚齒,模樣自然不差。他小小年紀,便能做宋祁的侍讀,可見論起才學,在同輩兄弟中也是極為突出的。他樣樣都好,但是徐三確實對他沒有男女之情,又如何能娶他為夫?

再說了,薛菡姓的可是薛,和薛鸞一模一樣的薛。就算徐三願意答應,難道官家真就任由她與薛氏結親嗎?

徐三話音落罷,忍不住擡起眼來,再度看向官家,而那婦人卻是淡淡移開眼來,看著羅昀,沈聲笑道:“瞧三丫頭,說的這是甚麽話,分明是想逗你開心呢。俗話說的好,女大七,抱金雞。大七歲正合適,乘龍配鳳,天配的好姻緣,怎麽就成了糟踐貍奴了?”

徐三見她如此笑言,心中不由暗暗一驚,一時竟拿不定主意,想不通她為何非要促成自己與貍奴的親事。

她是要哄騙羅昀,還是說,她真有此意?

徐三微微蹙眉,又見官家挽起羅昀的手,低著頭,溫聲說道:“五娘啊,依朕之見,親可以定,但不必急於禮成。三丫頭年紀還小,當官兒沒幾年,以後還要高升呢,可不能在這時候懷了孩子。而那小貍奴,虛歲才十四,雖說是個知書達理的,但他要想當徐府尹的主夫,還得再練練手腕,可不能急著湊合。五娘你說,是不是這個理兒?”

官家所言,確實在理。徐三初入仕途,絕對不能懷孕,似先前與徐三同批的何采苓,多嘴多舌的那個,就因為一當官就懷了孩子,妊娠反應很是強烈,連本就不高的七品官也丟了——這就是身為女性天生的不便之處了,欲登高位,必然要有所犧牲。

羅昀聽著,沈默半晌,扯了下唇角,啞聲說道:“官家所言極是,是我性子太急了。不如這樣吧,就請官家先降下旨,給兩家定親,至於何時禮成,就再等上三五年,等到三兒這官當得穩了,等到薛家郎君會持家了,再接三換九,花燭洞房。”

官家溫聲笑道:“五娘想通就好。朕對三丫頭如此愛重,她的親事,當然得朕來賜婚。”

羅昀見她應下,心上大為寬慰。她扯著唇角,稍稍一笑,眼神卻是愈發渙散起來。

待到官家出門之後,羅昀便喚了徐三近身。那婦人用極為冰涼的一雙手,緊緊握住她的手腕,隨即嘆了口氣,斷斷續續,低低說道:

“三兒,我知道你在怨怪師父。方才你一聲不吭,我早就明白過來了。但是你聽我說,俗話說三歲見老,山大王我早些年是見過的,生來就帶著戾氣,絕不會是明君聖主。你啊,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,將他扶上了那位子,他也當不長久。他一沒了,還得讓薛鸞接替不是?你若能跟薛菡成親,日後說不定,還能因此,保全一條性命。”

她方才態度強勢,咄咄逼人,實在讓徐三心中不大舒坦。可此時此刻,聽了她這番解釋,徐三不由得鼻間發酸,想她待自己倒是真心實意,自知命不久矣,也要為她打算。

羅昀稍稍一頓,又長嘆道:“近二十年前,為師熟讀兵書,只想親上沙場,領兵作仗,但最後,只打了幾場小仗,不鹹不淡,未能一展身手,實為此生大憾!那姓周的閹豎,常譏諷我,說我是紙上談兵,坐而論道。我問心有愧,無可辯駁。”

她握著徐三的手,驟然收緊了些。徐三緩緩擡眼,只見羅昀直直地盯著她,沈沈說道:“為師已經跟官家求了,日後若是還要打仗,一定得讓你去當大將!你就替為師試試,到底師父的這套兵法,能不能解困救圍,八攻八克,無往而不勝!師父不攔著你跟那閹人往來,但是你記好了,你不能依附於他,你是羅昀的徒兒,你要讓他知道——你比他更強!”

徐三驟然明白過來了。

方才她才一進屋,羅昀讓她發誓,說此生忠於大宋。這個誓言,並不是她想聽,而是她想讓徐三親口說出來,也好讓生性多疑的官家暫且安心。

畢竟,若是以後她真能上戰場,多半是要立下軍功來的。可她若是出將入相,文武兼濟,難保不會功高震主,惹來官家忌憚。羅昀逼她發誓,反而算是一種特殊的保護。

徐三心間一熱,反手將那婦人的手緊緊握住,口中平聲說道:“師父放心。徐某今生今世,絕不會依附於任何人。我或許會借別人的勢,或許會乘別人的東風,但我絕不會做任何人的從屬之物。我是師父的徒兒,我自然有我的本事。”

羅昀緩緩笑了。她胳膊無力,垂下手來,只默然望著面前女子,便見她身著紫綺官袍,腰圍玉帶,頭戴官帽,當真氣派得很,就和她當年想象的一模一樣,毫無差分。

羅昀微微瞇眼,薄唇微動,似是說了甚麽。徐三趕忙低頭,湊近她唇畔,便聽得羅昀有氣無力地道:“阿翠是個好丫頭。你啊,帶一帶她。”

羅昀所指,自然是徐三的師妹,從前的吳阿翠,如今的吳碧瓊。徐三本就對那少女有幾分喜歡,自是不會苛待於她,趕忙點了點頭,輕聲應道:“我已在我開的那驛館裏,給她安排了住處,師父放心,自然是分文不取。那屋子旁邊,都是科考的書生,阿翠若是有心,或也能廣結善緣。”

羅昀微微頷首。她笑了一下,眨了兩下眼,瞳孔渙散無焦,徐三看在眼中,心上一驚,趕忙握緊她的手腕。

然而時至此刻,便是握得再緊,也是無濟於事了。

黑沈無光的廂房中,竹窗一點,日影交晃。徐三無言之中,只見羅昀那眼皮愈發沈重,最終緊緊閉上,再不會睜開,而那婦人的手臂,也再沒有一絲力氣,沈甸甸的搭在徐三膝上,動也不會再動一下。

徐三嘆了口氣,好生將她手臂掩於錦被之下。她緩緩起身,垂袖而立,迎著暈黃日光,心間悵然,竟有些回不過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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